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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。

門沒有關嚴,一陣風撲進來,燭火跳了一下,忽地熄滅,房間陡然陷入黑暗。

死寂的黑暗裏,牌位前三點紅色的微光異常刺目,猶如死卻不暝的眼睛。

他撩衣跪倒,雙眸亦似染血。“爹,娘,兒子發誓,這次絕不會再輸了,霍家奪走的,定要讓他悉數奉還!”

作者有話要說: 伍薇和沙坤的思維不在同一個頻道,想真正身心合一還需要一段漫長的磨合期呀。

感謝灌溉,鞠躬:)

iamyongrui灌溉營養液+12017-06-07 08:11:22

iamyongrui灌溉營養液+12017-06-07 08:09:26

☆、煙雨慰紅顏

霽紅瓷的燒造屢試屢敗。

寄虹與丘成溫度越來越低的面孔,連三伏天的窯火都燒不熱。

又一批新瓷出窯,依舊沒有半點紅色。

丘成埋頭入窯,靜默中匣缽落地的悶響格外壓抑。

寄虹沒有近前,她頹喪地坐在木棚裏,想不明白所有原料、所有配方都試過,為何無一成功。

沒有霽紅,她拿什麽與焦泰抗衡?

寄雲到時,看到的就是滿面愁容的妹妹,十幾天沒見,整個人都瘦了一圈。寄雲把熱騰騰的魚湯塞進她懷裏,“焦泰是可恨,但咱們若跟這種小人爭高下而把身子累垮了,得不償失。”

突然之間,憤怒和仇恨洶湧襲來,寄虹倏地擡頭,“你不知道焦泰——”她的話戛然而止。

她很想對姐姐一吐為快,或者像幼時那樣紮進她的懷抱大哭一場,但是她艱難地忍下了。姐姐性子柔弱,她所能做的,便是盡可能將傷害隔離開來,那些痛苦,一個人承受就夠了。

寄雲察覺到她的異樣,“你是不是有事?”

寄虹捧著魚湯出了會神,輕聲說:“姐姐,霍家只有我們兩個了,咱們都要學著堅強。”

天空飄落蒙蒙細雨,寄虹撐起傘送姐姐回城。姐妹兩人親昵地挽著手臂,依偎著走在雨中,寄雲看看比自己還矮幾分卻高高地、穩穩地為她撐著傘的妹妹,忽然發覺,幼時那個跟屁蟲如今已經成為她堅實的保.護傘了。

借口窯廠有事未竟,寄虹未在趙家停留。在岔路口站了一會,看南來北往的人,無論行色匆匆或閑庭信步,都有自己的方向。但,她呢?

躑躅片刻,她向城門相反方向走去。這個雨天,她不想回窯廠。

雖然寄虹不在,但窯廠有丘成坐鎮,依然有條不紊地裝坯、添炭、封門、點火,火苗竄起來,雨點落下來,忙著和工人把炭簍擡進庫房的丘成,心中冰火交煎。

炭簍重得像座山,每一步都如此沈重,他漸漸落後,工人催促了一聲,他頓了下,忽然撂了挑子,任炭簍翻倒在泥地裏,不管不顧地沖進雨中。

一路狂奔向後院,雨絲斜撲過來,又擦著臉頰流向身後。

如果時間也能倒流那該多好。爺爺身體依舊硬朗,而他依舊是窩在爺爺懷中撒嬌的小……

屋裏傳出的笑聲打斷了他的思緒,愕然站在門外聽了一會,竟然是小夏在給爺爺講故事。爺爺好久沒有這樣笑了,笑聲含混不清,但是真心歡喜。

小夏他……又來了啊……

丘成推門進屋,丘爺爺見他濕發淩亂、臉色青白,笑容便消失了,吃力地梗著脖子,一聳一聳想要擡頭,丘成緊走幾步坐到床邊,丘爺爺拉著他不撒手,嗚嗚啦啦地說個不停。有些話連丘成都聽不大懂,幸好有小夏從旁解說。

他說丘成瘦了,愧疚拖累了他,說為丘家的名聲虧欠他很多……說著說著落下淚來。渾濁的淚珠滾過眼角縱橫的皺紋,把丘成的心割得支離破碎。

小夏笑著勸道:“爺爺,怎麽又傷心啦,剛才您不是還誇獎丘成聰明能幹,繼承了丘家的手藝嗎?”

丘爺爺突然松開丘成,胳膊伸得直直的,使勁指著床頭的方向,“印……拿……印……”

床頭空無一物,丘成柔聲問:“爺爺,你要什麽?”

“這個。”小夏從靠墻的邊幾上拿過一個印章,放在丘爺爺掌心,“剛才爺爺讓我幫忙找出來看的,還給我講了這個印的事,說是爺爺親手刻的,許多名瓷上都印過丘家的姓氏。”

“給……給……你。”丘爺爺把印章按進丘成手心,用力往下按,一直往下按,丘成感覺模印上的篆文“丘制”兩字烙鐵般印在掌中。

“好……好……好……”丘爺爺很激動,越著急越說不完整。

但是丘成明白他的意思。“爺爺,我會的,我會讓‘丘’字浴火重生的。”

丘爺爺的皺紋舒展開了,幅度很小地向後動了下頭,歪在枕頭上,像放下了一樁重大的心事。

他累了,很快酣然入夢。

丘成靜靜望著灰發覆面的老人,慢慢合攏了手掌,把沈甸甸的印章牢牢包在掌心。

小夏從廚房打盆熱水過來,“擦擦臉吧,當心著涼。”

丘成接過溫熱的毛巾,忽然把整張臉孔埋進去,慢慢從床邊滑到地上。他就那樣弓著背、捂著臉,一動不動地蹲著,沒有發出任何聲音,像個化石。

很久很久都沒擡頭。

小夏蹲在他身邊,輕聲說:“今天爺爺多吃了半碗飯,喝藥沒有再喊苦,我還背他出去曬了會太陽……”那些平素沒人當回事的瑣事,在某些時刻聽起來如許美好和珍貴。

丘成默默地聽著,聽著聽著不知不覺從手巾裏擡起頭,“謝謝你,小夏。”

哦,原來自己的名字從他口中念出來這麽好聽。“丘成,你專心燒瓷吧,爺爺我來照顧。”他期待地望著他,好似這是一件多麽優渥的差事。

丘成一向不願麻煩別人,他應該拒絕的,可對著小夏明澈的眼神,出口的卻是:“好。”

小夏甭提多高興了,他不敢奢求更多,只要丘成允許他陪著就夠了,哪怕僅僅作為普通朋友。

後來的日子,小夏日日早來晚走,風雨無阻,把自己一個文書硬當成了長工,買菜做飯打掃看護無所不包,若不是丘成激烈反對,連他的衣服都要一並洗了。

但他樂在其中,丘成忙碌時他還會主動請纓留宿。起初丘成十分過意不去,漸漸就習慣一進家門便能看到他明朗的笑容。三個人的粗茶淡飯,像個完整的家了。

這是後話了。此時,樂呵呵向丘成炫耀廚藝的小夏全然忘記了他的懶寶少爺。

這會嚴冰正用怪模怪樣的湯泡餅招待小和尚。

小和尚不計較好賴,邊吃邊向嚴冰匯報了耗子精逃跑的事。“怪我大意了,沒承想他連家都不要了,我跟幾個兄弟傻楞楞守了大半天才瞧出不對。”他放下筷子,很自責,“讓我帶人去逮他吧,一定給你個交待。”

嚴冰溫和地示意他繼續吃,“耗子精只留書一封就擅離職守,自有官府查辦。你還是留下,務必看住焦泰。”

“他跑了會不會壞了大事?”

“不至於,我有萬全之策。”

這當然是謊話。耗子精是整個計劃的關鍵一環,他的出逃確實令嚴冰陣腳大亂,成與敗便撲朔起來。然而人已經跑了,責備小和尚也無用。

小和尚放心了,聽嚴冰安排後續,點頭道:“劉五已經降住,其他幾個——”

嚴冰突然擡手示意他噤聲。

小和尚一楞,同時聽到外面輕而緩的敲門聲。難道有人聽墻根?

他貓腰就往裏屋躲,嚴冰不慌不忙拉住他,“我送你。”他拿把傘,打開院門,不出所料,門外果然是寄虹。

小和尚用眼神說:“嘿嘿,我什麽都沒看見。”目不斜視地走了。

寄虹詫異,“他不該在海上嗎?”

嚴冰側身讓進她,“你不該在窯廠嗎?”

寄虹語調輕松地說:“想小白了。”

小白立刻響應她的呼喚,一個魚躍拱進她的懷抱,扭動著肥嘟嘟的身子各種賣萌。寄虹撫摸著它說:“看你主人多懶,都把你養成小黑了。”

嚴冰一頭黑線。

兩人給小白洗澡,小白今日特別歡實,在盆裏撲騰個不停,濺了寄虹一臉水,她正給它洗臉,顧不得擦,嚴冰盯著她臉上的水珠看了一會,突然伸出手去。

寄虹正巧擡頭,他的手在她眼前一頓,隨即劃了個圈不輕不重地落在小白腦袋上,“咳,安靜點。”

她眨眨眼,總有種方才差點被撫摸的錯覺。

小白歪著腦袋看看嚴冰,調皮地一蹬腿,盆裏的水忽悠一下灑出一半,澆在嚴冰的鞋子上。

寄虹被逗得哈哈大笑。

“反了你了!”嚴冰瞪起眼,作勢欲打,小白非常識時務地鉆進寄虹懷裏,兩只小爪子軟軟地扒著她的衣襟,哼唔哼唔地求支援。她笑著擋開嚴冰的手,“好啦好啦,兩個都長不大。”

他莫名覺得這句話好甜,乖乖換鞋,倒水,拖地。

小白發現家裏的階級地位不知不覺間發生了變化,於是有恃無恐地在“女主人”懷裏攤開四肢耍賴。寄虹玩笑道:“你這麽高冷的少爺不像能養得出這麽一只人見人愛的狗呢!”

嚴冰拖地的動作頓了一下,“小白是祖母養的。”

他聲音如常,但寄虹突然覺得心裏有個地方被刺了一下。曾經官至從二品大員的嚴家,她雖未親見,亦可想象當年的盛況,如今卻只餘一人一狗,兩袖冤屈。

楞神的工夫,手巾滑落到地上,小白翻身躍下,叼起手巾搖頭擺尾地向她炫耀戰功,她伸手去接,小白腦袋一晃,扭頭沖到嚴冰腳邊,在兩人間玩起折返跑,瘋了似的撒歡。

寄虹悠悠嘆道:“能每日無憂無慮的,只有小白。”

嚴冰彎著腰拖地,不出聲,一步一步往前,從屋門到墻角,拖出一地的鬼畫符。完事把拖把一扔,拾起傘,“走。”

走去哪裏,他沒說。她知道她說錯話了,向來對舊事耿耿於懷的他,這會大概是心裏不痛快,下逐客令了。

但嚴冰卻同她一起出門了。淅淅瀝瀝的小雨裏,兩只油紙傘一前一後,穿街過巷,雨意浸濕了心懷。

天色.欲昏,他卻並非往城門去,只在青石巷陌中兜來轉去,青坪的小巷四通八達,就連寄虹這樣的“老青坪”都摸不透他的目的地。

他不會迷路了吧?

這樣想著的時候,他身形一轉,拐進一個院落,寄虹楞了一下,跟進去才發現這是一個茶樓的後門。夥計熟稔地招呼,他擺擺手,領著寄虹從後院亂哄哄跑腿上菜的小廝中穿過,又在前廳錯落擺放的桌椅間曲折繞行,終於走出前門時,寄虹長出了口氣,真是一段崎嶇的路程。

擡起頭,登時呆住。

陶瓷街!

她明白他要去哪裏了。

因著有雨,顧客寥寥,商鋪大多落閂。長街蕭條,迷離雨霧裏,惟有兩只油紙傘並排停在霍記瓷坊的對面,暈染兩圈黛青天色。

在雨水的沖刷下,霍記斷肢殘臂的牌坊宛若泣淚。

“有天晚上,我從這裏路過,遇到一個人,抱著塊匾坐在地上,就在那個位置,”他擡手朝街頭指了一下,“我嘲笑她不自量力,你記得她是如何回答的嗎?”

那時執拗的自己,她居然有些懷念。認真地想了一會,“這麽久,記不清了。”

“我記得,記得很清楚。”他望進她的眼眸,逐字覆述:“但有一人在,霍家就不會倒。”

寄虹沒出聲,但目光明顯有了變化。

嚴冰指指大路,“一條路走不通,”又指指茶樓的方向,“就不去尋找別的路嗎?”面對她,語帶責備地詰問:“沒有紅釉,就不敢上臺嗎?你是這麽容易自暴自棄的人嗎?如果是這樣,不必參評了,你輸定了。”

寄虹的目光從他身上轉到牌坊,積久的灰塵被雨水沖洗得幹幹凈凈,煥然一新的牌坊似在翹首迎接匾額的到來。註目良久,她重又轉向嚴冰,“我一定要贏,讓霍記的匾看著我用霍記的瓷擊敗霍記的仇人!”

以瓷為刀,飲敵之血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下榜了,改回隔日更了……

感謝灌溉,鞠躬:)

iamyongrui灌溉營養液+12017-06-08 12:35:03

婚後小劇場

剛被嚴冰哄上.床的寄虹聽到小白可憐兮兮的叫聲,推推正寬衣解帶的男人,“小白餓了。”

嚴冰:“小夏——”

寄虹:“小夏搬去新房了。”

嚴冰無奈,在他家,小白是老大,他是老三。帶著十二分的怨氣麻利地扔給小白一盤吃食,心急火燎地回房,親愛的娘子已經睡、著、了!

小白你是天生來克我的吧!!!

小白非常享受今晚的夜宵,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,嗯……做狗,最重要的是抱準金大腿。

☆、金光黑釉碗

被嚴冰點醒的寄虹暫時放下霽紅瓷,改攻薄胎青瓷。評瓷會高手輩出,僅憑上回打擂的瓷碗恐難取勝,必須精益求精。

她與丘成日以繼夜地鉆研,臥房中的佳品日益增多,桌案櫃地全被瓷器占領,最後侵占上她的床時,才終於挑選出一件滿意之作。

千萬次的錘煉,千萬件的平庸,才能換來一次脫穎而出。

時隔一年,寄虹再次以參評者的身份來到窯神廟。

走過曾幾乎濺血的瓷路,站在依舊高不可入的檻外,一切似乎與去年沒有不同,但又完全不一樣了。

因著嚴冰的緣故,這座廟她已經進過,而今天,終於能夠靠自己的力量走進去。

她輕提裙裾,緩緩邁過門檻。廟中輕煙漫繞窯神,不料竟有人比她來得更早,面朝窯神,卻倨傲地負手而立,不似在參拜。她只看一眼那個背影,登時血液都沸騰起來,幾乎想把手中的瓷器砸到那個腦袋上。

焦泰轉過身,嘲諷的神情絲毫未褪,“我們之間的賭約,作數嗎?”

“你的賭註太小了,敢不敢賭個大的?”寄虹語聲冰冷,“今日之戰的敗者,大梁之內,有生之年,永,絕,瓷,業!”

焦泰突然仰天大笑,笑聲裏充滿鄙夷,“既然你自取滅亡,我求之不得!”

寄虹指著廟中的窯神像,“窯神面前,虛言者自有天神懲戒!”

焦泰滿不在乎地悠閑踱步而出,與她擦肩而過時,丟下輕飄飄的一句,“霍寄虹,你的斤兩我很清楚。”

他的話聽起來怎麽如此自信呢?

評瓷會的擺設與歷年無異,廟中一條長桌,前後座位若幹。嚴冰到時,長桌上已擺滿參評瓷器,皆以蓋布遮掩。為防洩密,預選時留在嚴冰處的瓷器並非最佳,此處的才是各家的拿手絕活。

寄虹在他微笑的目光中,昂首挺胸踏入廟內,親手把霍記的瓷器放於桌上,這次無人阻攔。

許多人都聽過她的授課,親切地打招呼,她被一眾前輩同輩環繞著,隱隱有領袖之風。

玲瓏入內交放瓷器時卻受到了質疑,還是嚴冰發話,“凡參評者,皆應一視同仁。”才壓下悠悠眾口。

她對陳規陋矩本就不甚執著,此時也不在意旁人的目光,在寄虹身邊坐下,“看樣子焦泰拿來的還是個碗,沒新意。”

寄虹看著蓋布攏出的形態,點點頭。她猜測不僅仍是只碗,八成還是黑釉的,連續三年出示同一類器物,再好的胃口都倒了。

她笑看嚴冰,用目光說:“我贏定了。”

嚴冰眼神閃了閃,“太驕傲了喲。”

曹縣令率領一幹官吏進廟時,看到的便是兩人眉目傳情的場景。他並不反感,若是今年霍寄虹拔得頭籌,再得太後嘉許,他還要思慮如何化解之前的暗結以便籠絡呢,有嚴冰牽線豈不省心許多。

一番見禮後,眾人落座。嚴冰請曹縣令訓言,曹縣令笑道:“請嚴主簿代本官主持。”

眾人都不笨,這是明示器重之意。有幾個常聽課的瞧出些端倪的人盯著寄虹,心想,看來今天的魁首毫無懸念了。

嚴冰卻一反常態,簡潔的開場白後惜字如金。每揭開一塊蓋布,廟裏廟外便掀起一陣聲浪,有褒有貶有評論,能夠一錘定音的人卻表情淡然,閉口不言。

沒有上官的幹擾,眾人暢所欲言,甚至到激烈爭辯的程度。嚴冰的改革頗見成效,今年的瓷器水平明顯高於往年,新瓷層出,令人大開眼界。

寄虹只淡笑不語,這些瓷器新穎有之,瑕疵也有之,不足以與她的薄胎青瓷一爭高下。

直到“玲瓏瓷”現身,眾人的爭論才停歇,一致誇讚妙不可言。玲瓏和大東將“玲瓏瓷”的制作手法用於瓷枕,這面是透鏡般的“玲瓏眼”,對面繪精致小景,從“玲瓏眼”望過去,宛如江南園林中的格子景,雅趣十足。

“太妙了,這是怎麽想來?”“小呂家都做出這樣好的瓷,霍家和焦家該是什麽樣?”……

在眾人的喧嚷中,寄虹瞅一眼廟外望眼欲穿的大東,打趣玲瓏,“你們倆可以開夫妻店了。”

玲瓏目不斜視,“人家未必樂意呢。”不待寄虹再問,朝前頭努努嘴,“該你了。”

長桌上僅餘兩件瓷器未露真容,霍家與焦家。小吏撚起霍家瓷器的蓋布一角,用眼神請示嚴冰。

廟中安靜下來,眾人翹首期待,都想看看風生水起的“彩虹瓷坊”女掌櫃究竟是否貨真價實。

嚴冰向寄虹微笑了一下,然後朝小吏點點頭。

蓋布揭開,一件薄胎大口青瓷尊端立桌上。

連一聲稱讚都沒有,眾人面面相覷。

這也……太普通了。

釉色與造型固然上乘,器周捏塑的山水也算疏朗有致,然而作為參賽品並無突出之處。甚至有人暗想,這種水平的瓷器在陶瓷街一抓一大把。

曹縣令本欲以霍家瓷器進獻太後,不料如此平庸,著實失望地看了嚴冰一眼。

嚴冰微笑著將青瓷尊挪到曹縣令面前,指著內壁說:“縣令請看。”

曹縣令這才註意到內壁的紋路,仔細看了一會,恍然大悟,再看看外壁,兩眼放出光來,“妙!真乃巧奪天工!”

座中眾人按捺不住,有伸脖子的,有站起身的,紛紛探頭打量有何玄機。嚴冰命小吏捧尊至人群中,大家圍攏近看,才發現青瓷尊的內壁也有山水圖案,並且內外圖案居然一模一樣。

由於瓷坯極薄,外壁捏塑的山水透入內壁,互為陰陽,形成裏外兩面完全一致的圖案,外壁水繞青山,內壁山引青水,凸凹之間成大觀。

這竟是一件瓷器的“雙面繡”!

瓷器內外各塑圖案者並不鮮見,但需要瓷坯有足夠的厚度,否則難以支撐雙面的雕飾工藝,但把瓷坯做到極致的薄,仍能使用捏塑手法已屬不易,更為難得的是,將整個瓷坯完全用做捏塑的基底。這會導致瓷坯格外纖弱,稍有不慎便會碎裂、變形,萬中難成一器。

廟裏沸騰了,溢美之詞擁塞在寄虹耳邊,她矜持地道謝,但嚴冰看得出她眼角閃爍的一抹小得意。

兩人的目光在人群間隙短暫相觸,嚴冰眨眨眼:差強人意。

寄虹挑眉:謝謝誇獎。

曹縣令十分開懷,“霍記果然名不虛傳,當為最佳。”

官吏見風使舵,立刻附和,“我等亦有同感。”

嚴冰看了寄虹一眼,向曹縣令道:“不妨看過最後一件再行投票決議?”

寄虹笑笑,他敢這麽說必是對霍家的青瓷尊十分自信,投票只是過場,縣令既已發話,魁首便是霍家囊中之物。

眾人的註意力仍流連於青瓷尊上,幾乎沒人留意最後那件焦家的瓷器了。

喧喧嚷嚷中,寄虹憶起去年的今日,爹爹坐在同樣的位置,以“霽紅”奪魁的他滿面笑容,揚眉吐氣。

爹,女兒沒給您丟臉。

“哎,果然是老樣子,根本不是你的對手。”玲瓏的聲音將她從往事中拉回。

寄虹順著玲瓏的示意看向桌上,焦泰的參賽瓷仍是黑釉碗,其上散布星星點點的灰色斑點。她看出這是新創的紋飾,不可說不美,但與青瓷尊相比便平淡無奇。

她贏了。雖然不能手刃仇人,但終將他永遠趕出瓷行。

不由偷眼看向焦泰,但見他氣定神閑地起身,“稍等。”打斷了喚人準備投票的嚴冰。

他從容近前,倨傲道:“借茶一用。”也不施禮,抓起嚴冰面前的茶水倒入黑釉盞中。

頃刻間,幾名官吏忍不住齊聲驚讚。

碗上的灰色斑點忽然變色,閃現出金光,宛若水底藏著無數盞燈火,被茶水喚醒,齊齊睜開眼睛。金光隨著茶水粼粼浮動,變幻多姿,引來廟裏廟外眾多讚嘆艷羨的目光,再無人去看其它瓷器了。

想要黑釉呈現出如許絕妙的紋理,需從坯、釉、火三者無窮的組合中找出唯一恰當的那個點,除了逐一試驗,別無他法。比起青瓷尊與玲瓏瓷枕的巧思,黑釉盞是紮紮實實的技術黨,前者可以取巧,後者惟有依賴鐵杵磨針的功夫。若說青瓷尊是萬裏挑一,那麽黑釉盞便是萬萬裏挑一。

高下立明。

有人不顧禮儀湊到近前觀看,後頭看不清的人推搡擁擠,廟中如水入油鍋。

在這亂紛紛一片中,只有寄虹失魂落魄地坐著。

她敗了?

霍家就這麽敗了?

她呆呆地看著自己的雙手,去年的今日,她親手送來的“霽紅”瓶把霍家推上了絕路,現在,歷史重演了麽?

嚴冰未料到乍看上去毫無特色的黑釉碗竟後發制人,眼看局勢一邊倒,餘光瞥見曹縣令眼睛都直了,心思疾轉,道:“黑釉碗確屬難得,可惜白璧微瑕,恐有遺禍。”

曹縣令正盤算送給太後能否討賞,一聽“遺禍”二字,趕忙詢問:“從何說起?”

嚴冰傾身壓低聲音,似與曹縣令推心置腹,“紋飾雖亮,釉色卻十分暗沈,閱之如臨烽煙。”

曹縣令頓時醍醐灌頂,眼下官軍節節敗退,黑釉盞會否正觸在黴頭上?

焦泰聽到只言片語,冷哼一聲,“嚴主簿莫不是偏私護短?”

嚴冰淡淡道;“鑒賞瓷器,本就是蜜糖砒.霜之別,若依焦會長之意,在座同僚但有不投票於你的均是偏私嘍?”輕描淡寫引發眾怒,官吏們給焦泰的臉色便難看了幾分。

焦泰不甘示弱,兩人言語交鋒,一時不相上下,廟裏廟外圍觀人群也盈盈欲沸。曹縣令重重咳了一聲,眾人方才罷言歸座。

曹縣令拈著山羊胡,慢悠悠地說:“在座之中,以嚴主簿最為深通瓷理,青黑二瓷之優劣,可否與本官略表一二?”

嚴冰細品此話,似要他各打八十大板之意,飛快組織一下語言,躬身道:“是。青瓷尊勝在巧工,卻略輸耀目,黑釉碗勝在獨特,卻稍遜氣度。兩件各有瑕疵,若要更上層樓,當應細細琢磨。”

曹縣令問得妙,嚴冰答得更妙,分明是抑黑揚青胡扯的理由,卻滴水不漏,最後那句更得曹縣令歡心,他立刻頷首,“本官正有此意。”向眾人道:“歷來評瓷會魁首均會呈送禦前,需得完美無暇才可,既然今日二者均有憾處,本官特許霍、焦兩家各行完善,十日後再行品評。”

評瓷會加賽一輪是從未有過的先例,但縣令發話誰敢反駁。焦泰吃了個啞巴虧,急欲爭辯,曹縣令淡淡掃他一眼,他便把話咽了回去,改口道:“草民有一請求,十日後的評瓷會可否晚間舉行?”

無關緊要的小事,曹縣令允準。

寄虹脫力般癱在椅中,才發覺汗透衣衫。

方才不過短短一刻間,霍家差點斷送前程,卻又奇跡般峰回路轉。

當她親身來到此地,方才明白,小小的評瓷會便如人生縮影,不到最後一刻,永遠不要認輸。

眾人散去,嚴冰留下善後,忙到日暮西山,走出窯神廟時,看到寄虹站在夕陽最後一線餘暉中,靜靜地俯瞰廟山如黛。

他接過隨從的燈籠,示意他不必跟著。等隨從走遠了,他招呼寄虹一同下山。

山中安靜,偶有蟲鳴三兩,以及兩人起起落落的話聲。

“曹縣令怎會幫我?”寄虹問。

“曹縣令此人事事以己為先,他並非幫你,只是自己舉棋不定,想多一次選擇機會。”

寄虹嘆氣,“今日才知,評瓷會不止評藝,更要品‘政’。”

嚴冰便為她拆解曹縣令的心思,博取太後好感才是奪魁的關鍵。

寄虹聽出個疑點,“難道曹縣令是太後派系?與皇上不和嗎?”否則為何只巴結太後?

嚴冰楞了楞,隨即失笑,“你真是兩耳不聞窯外事。皇上年幼,宮廷內外全由太後主持,討得太後歡心便是討得皇上歡心,哪個不知此理?”話畢又想,她從未與宮廷有交集,不懂這些也屬正常,便把自己所知的前朝後宮的一些大事講給她聽。

寄虹默默點頭。

“……十日之期太短,無法研制新品,你與焦泰都只能在現有的青瓷與黑瓷上做功夫,但他的釉色實在精美,你的薄胎青瓷卻很難再有進益了。”嚴冰思忖著說:“焦泰特意改為晚間,大概已有應對之策,曹縣令又善變,下一輪若沒有必殺之技,結果難以預料。”

兩人沿著神路階下行,燈籠在黝黑的山階上投下小小一團暈黃的剪影。

寄虹追隨著燈籠的微光,行至山腳,回頭望望巍峨的黑影,俏皮一笑,“山人自有妙計,十日足夠了。”

嚴冰凝視著她,緩緩道:“是,足夠了。”

足夠他做好準備,必殺一擊了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黑釉碗的原型為建窯的“油滴天目釉”,資料記載“盛茶閃金光”。文中的描寫不要當真,劇情需要。

下一章再介紹一個國寶級的黑釉碗。

☆、千燈映廟山

轉天,玲瓏等人不待寄虹開口便齊聚窯廠。伍薇人未落座,爽朗笑道:“看看你多大面子,我們都是來讓你差遣的。”

寄虹心頭湧上一股暖意。

玲瓏快人快語,“我把大東借給你。”

寄虹打趣道:“你舍得?不怕我不還?”幾人一番笑鬧,寄雲嗔道:“沒個姑娘家的樣子,快說正事。”

寄虹轉向正題,“不跟你們假客氣,確實得請你們幫個忙。”

四人加上丘成在房裏密議一日,中午小夏來喊吃飯都沒人出來。這情形似曾相識,他想了一會,終於記起前陣子五個人籌劃瓷樂演出時也是這般神秘兮兮的模樣。

晚上小夏回家,發覺嚴冰房門緊閉,燭火在窗上映出他和小和尚密語的身影。小夏感覺他的智商有點不夠用,好像一夜之間全世界都在密謀大事。隨後,他被嚴冰召喚進屋,也成了這個世界的一份子。

這十日裏青坪瓷業只有一件大事,便是霍焦之戰。大家期盼再目睹一場精彩對決,到了日子呼朋引伴來到廟山,卻被督陶署的衙役擋在山腳,“奉嚴主簿之命,為安全起見,閑雜人等不得登山。”

百姓只有望廟興嘆,眼睜睜看著曹縣令和一幹官吏的滑桿轎悠悠上山。

他們不知道,後山某處,專門守在此地的小夏終於等來一行人,將他們悄無聲息地帶上山去。深沈的夜色中,一行人越攀越高,向著窯神廟的方向。

窯神廟的長桌上,明亮的燭光映著唯一一件參賽瓷器,蓋布下是一只碗。

曹縣令詫異地看看左右官吏,最後落在嚴冰身上,“霍記呢?”

嚴冰同樣詫異,他是陪著縣令一起來的,寄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他一無所知。

寄虹福了一福,“回縣令,瓷器已經到場,因不適宜放置桌上,請縣令先觀賞焦家之作。”

想來應是體型過大,曹縣令越發來了精神,“甚好,便請焦會長先示。”

嚴冰四下查看,沒看見任何瓷器,疑惑地望向寄虹,她只神秘一笑。

焦泰施禮道:“草民懇請縣令恩準熄掉蠟燭,只留一支即可。”

曹縣令知此碗必有新奇之處,命人照做。

隨著一支支蠟燭熄滅,窯神廟被籠罩在陰影之中,只餘焦泰手中一支燭臺熒熒閃光。

他上前揭開蓋布,暗影中黑釉碗模糊難辨,曹縣令只隱約看出碗上有些許斑紋,並不十分艷麗。

焦泰移近燭臺,隨著燭光傾瀉在碗中,碗壁上原本深藍色的圓斑突然煥發出晶瑩的光彩,一圈一圈漾開,赤橙藍紫,五光十色,襯著漆黑的釉色,仿佛深邃的天幕上神秘的星辰,望一眼,便跌入星河無垠,不可自拔。

嚴冰不得不承認,焦家的黑瓷已臻化境,完美無瑕,只有當初艷驚四座的霽紅瓶可堪媲美,然而霽紅已然不存,如今的霍家絕拿不出能夠匹敵的瓷作。

他悄悄朝角落的小夏打了個手勢。小夏會意,向廟後走去。

焦泰的目光冷若霜刀,穿過熱切的人群劈在寄虹臉上,帶著深深的鄙夷。

黑釉碗確實令寄虹吃了一驚,但她神色不動,淡定施禮,“民女置下小景,請曹縣令移步品鑒。”

曹縣令欣然離座,攜眾官吏隨寄虹來到廟前,只見她從下人手中接過一只火把在半空中虛劃三圈,然後熄滅。

夜色深深,山巒靜默,蟲兒飛去又飛回,一切如故。

曹縣令正欲詢問,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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